狼很孤独。
在这深秋的夜里,他独自坐在圣米歇尔山的山丘上。俯首望着山下的森林和森林边缘的那一座庄园。月光照在他瘦而细长的身子上,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似鬼魅般的身影。狼的两只眼睛在黑夜中发出两道绿色的幽光。在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是寂寞,是仇恨,是忧伤。狼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咽喉的深处发出了一声凄惨而绝裂的长嚎。
狼很孤独。
以前,只要有一只狼嚎叫,山里的其他狼也会纷纷响应。山里的狼嚎声会在一时间此起彼伏。可是现在,不会再有其他的狼响应了。山里只剩下这一只狼的吼声了。只剩下一只狼,只剩下一只狼了。
狼盯着森林边缘的那一幢庄园,盯着,死死的盯着。那是德阿维尔庄园,德阿维尔庄园的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他们是狼的死敌。狼永远也不会理解人猎杀狼只是为了娱乐消遣,显示他们的勇气或是显示他们的枪法有多准。狼从不主动攻击人类和他们的家畜,山上有着许多的野兔和野鹿等动物,狼不缺食物。但是人先挑起了争斗,人毫无理由的猎杀狼,他们在山上到处放置捕狼枷。狼一只接一只地遭到残杀。于是,狼出于报复,开始攻击人类咬死家畜。人也更加的变本加厉,对狼进行更加残忍的捕杀。就这样,人杀狼。狼咬人。这种恶性循环越演越烈。
狼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种毫无意义的无休止的争斗,即将在他这里结束。因为,他已经是这圣米歇尔山里的最后一只狼了。
狼是及富灵性的动物。他们有着特殊的心灵感应。虽然他们经常独来独往,但他们的心灵从不孤独。他们能够彼此感觉到同类的存在,每当有幼狼出世,其他狼能感觉到有了新的同伴。同样,每当有狼死去,其他狼也能感觉到他的死亡,感觉到他的痛苦。
就在三天以前,当狼正啃食着一只野兔时,森林里突然传出了两声枪声。枪声过后,狼感到又有一只狼死了,然后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空虚和寂寞。他的心灵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狼的存在。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一样,没有灵魂,只剩下一俱空壳。寂寞,可怕的寂寞,吞噬着他的灵魂。从那以后,他明白他已经是这圣米歇尔山里的最后一只狼了。他成了一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的狼。
狼痛苦的长嚎了两声,比先前的更凄惨更悲伤。他依然坐在山丘上,低头望着脚下的森林。有好几次,他都想从这山丘上跳下去,来摆脱这吞噬他灵魂的寂寞。但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是一只狼,是一只高贵的狼,他有着狼所特有的尊严,不容许他做出自杀这种行为。他只能继续忍受这孤独给他带来的痛苦。生命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
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丝曙光。天就要亮了。狼发出了黎明前的最后一声长嚎,也许也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声长嚎。然后,他跳下山丘,向自己的洞穴走去。
狼的山洞隐藏在一片灌木丛的后面。山洞里放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已被咬断锁链的捕狼枷。枷子上沾着已经干涸的狼血以及一些碎皮毛。狼趴在捕狼枷的旁边,用一种温柔的眼神望着枷子。那是一种男人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时才会出现的眼神。狼怜惜的用舌头和鼻尖轻舔枷子上的血。
那是他妻子的血。
他的妻子死于一个半月前。就是被这个捕狼枷夹住,然后死在猎人的枪口下。当时他正在追一只野鹿。当他听到一声枪响以后,就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他感觉到她要出事。于是他拼命的狂奔。可当他赶到的时候,他的面前就只剩下这只沾满了她的血的捕狼枷。他的牙齿上下的打着颤,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表情因为痛苦和愤怒而变的扭曲。泪水,狼是不轻易流泪的,可他实在是控制不住。那天夜晚,狼的哀嚎声随着晚秋的寒风响彻了整座圣米歇尔森林,最后,他咬断了捕狼枷的链子,把它拖回了山洞。他恨这只捕狼枷,可枷子上留有他妻子的最后气息,他相信,那上面有她的灵魂。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啊。他们曾经一起在森林里追逐,一起追捕野兔,一起分享食物,一起在山丘上看月亮,一起在山洞里缠绵,可现在她离他而去,留下的只有这只冰冷的捕狼枷,还有那无限的回忆。
狼的眼眶湿润了,他呜咽了几声。到洞口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努力使自己从痛苦和伤感的回忆中解脱出来。然后他最后舔了一下捕狼枷。就像以前一样,他陪伴着她的灵魂沉沉的睡去。
正午,炫目的阳光撒在整片森林里,圣米歇尔森林在阳光的扶摸下显得宁静又安详。偶尔会有山雀的叫声和小动物踩着落叶的脚步声。一匹马踩着地上的落叶,慢慢的出现在森林里。马上坐着一个男人。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拎着一个大篮子。还时不时朝着篮子低语几句。篮子里睡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女婴。她的大眼睛惊奇的望着周围这一切陌生而美好的景色。
他们来到一条小溪边,男人坐在草地上开始吃着带来的食物。吃完后他就抱起女婴和她玩耍。忽然,灌木丛后有一阵骚动,也许是一只野兔,男人想。他立刻感到自己体内的猎人血又沸腾了起来。他把婴儿放回蓝中。
宝贝,乖,在这等着,爸爸去给你捉一只兔子来。
他从马上解下猎枪。无声无息的越过灌木丛。果然是一只野兔。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小心翼翼的。野兔很警觉,它发现了他。于是立刻跃向灌木深处。男人无法瞄准,便只好追了上去。他并没有发现他的脚裸已经被一根树藤缠住了,所以向前跑的时候,他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向前倒下。他的头重重的撞在一段树根上。男人立刻昏了过去。
傍晚来临,狼醒了。他的肚子提醒他该外出觅食了。圣米歇尔森林被笼罩在一片金黄色的晚霞之中,显得是那样的宁静和迷人。
狼在森林里找了很久,他来到了小溪旁。他一下子变的警觉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马和放在地上的篮子。而且,他还闻到了人的气味。也许人类就在附近,他想。狼盯着那只他认为装满食物的篮子,躲在灌木丛后,等待了很久。太阳就快下山了,依然没有动静,狼已经很饿,不能再等了。于是他飞快的跑向篮子,用嘴叼起,然后转身朝森林深处跑去。
狼跑了很久,一直跑回了自己的洞穴。狼跑累了,他稍稍休息了一下。看来没有猎人追来,狼放心了。是该吃晚餐的时候了。他向篮子里望去。在那一瞬间,他惊呆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一个婴儿。躺在篮子里,睡着了。狼的思绪一下子变的零乱不堪。他的思想还没能做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的准备,原本以为是食物的篮子里竟然躺着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狼不断的在洞中走来走去,要镇静,要镇静。他不断对自己说。
一刻钟功夫后,狼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等等,这是个人类的孩子,也是个人类。突然,一丝复仇的火苗在狼的心底产生,然后迅速变成一场怒火,复仇的怒火。人类,曾经杀死了他的同伴,妻子。现在,是该让他们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的时候了,复仇的时刻到了。狼走向篮子,目露凶光,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
正当狼就要把嘴凑到婴儿的脖子上时,婴儿醒了,她用她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这只狼。她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任何的哭叫,当然,婴儿是不懂得狼的可怕的。她反而冲狼咯咯的笑了。这天使般的笑声像洪水般冲击着狼的心灵,狼愣住了。他看着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忽然觉得这笑容,这眼神似曾相识,给他全身一股暖流。是啊,他想起来了,在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经见过这样的笑容,这样纯洁的眼神,给他已同样的温暖。
久远的记忆之扉在心中打开。
那时,狼还不过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狼崽。
一天,他离开母亲,独自跑到树林里玩耍。为了追一只蝴蝶,他没有注意脚下的落叶地。当他感到前脚一阵撕痛时,已经晚了。他的前脚被一只捕狼枷夹住了,血从撕裂的伤口处不断的涌出,他痛苦的呻吟,挣扎。然而,越挣扎就夹的越深,皮毛和血肉被一点点的撕裂。
就在这时,一匹白马停在狼的面前,一个少女跨下马。她有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看到被夹住的狼崽,她似乎有一些惊讶。
少女并没有因为他是一只狼而杀死他。相反,她替狼打开了捕狼枷,用碎步帮狼包扎了脚上的伤口。狼起初很害怕,但是当少女向他微笑并轻抚他的头时,他不害怕了,他感到非常的温暖。
少女骑上马走了,狼一拐一拐地跑向了森林深处。他们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多年来,狼一直无法忘记这件事,但他也不愿想起。他的同伴们死于人类的枪下,自己也曾几次几乎丧命于枪口之下。他无法相信自己曾经被人类救过,但是记忆不会撒谎。他恨人类,但却被他们所救,多么讽刺啊。
狼看着婴儿的微笑,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婴儿就是那个少女的孩子,不会错,就是这样。而那个少女曾经救过自己的命,她的孩子的命现在就掌握在自己的嘴里。命运是多么的会开玩笑啊。狼苦苦的叹息,他不能咬死这个婴儿,她是他救命恩人的孩子。在报仇和报恩之间,狼选择了后者。他没有恩将仇报。尽管,他是一只狼。
夜幕已经悄悄的来临了,狼明显的感到气温降低了。深秋的夜是寒冷的。狼凝视着婴儿,他该怎么办,如果再这样下去,婴儿不是被冻死也会饿死。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多么艰难的决定啊。狼久久的凝视着篮子里的婴儿,他该怎么办呢?
夜晚的圣米歇尔森林幽暗如漆,但德阿维尔庄园却依然灯火通明。客厅里聚满了人。火炉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少妇,她双手捂着脸,失声的痛哭着。几个女佣正坐在她的身边安慰着她。火炉前一个上了年纪满脸怒容的老人来回不停的踱着步,一边大声喊叫着,咒骂着。被老人骂的,就是中午骑马在森林里散步的那个男人,他无力的瘫在椅子上,眼神呆滞,愣愣的望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因极度痛苦而变的扭曲。屋里的其他女人和年轻的猎人们都一个个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狼已经叼着篮子,无声无息的潜入了庄园。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无疑是危险的,致命的行为。这不符合一只狼的逻辑思维,但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后悔已晚,狼已经这么做了。
狼把篮子放在了屋门口,他望了那小家伙一眼,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他的心对她说。狼掉转头,吸了一口气,静静的离开。
忽然婴儿哭喊了起来,狼一惊,回头看了看。
此时,屋子的门开了,里面的人涌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呼声,哭泣声和祈祷声夹杂在一起。少妇紧紧的把婴儿楼在怀中,又哭又笑。女佣们不停的在一旁祈祷。
狼掉转头,向森林跑去。
看,是一只狼,一只狼。一个男人惊呼。
狼加快了速度,庄园的大门就在前方,在跑几十米,就是树林了。
几个猎人举起了枪,几声枪响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狼的血染红了地上枯黄的落叶,把落叶染的像红枫一样美丽。
狼的表情很安详,也许他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刹那,他清楚的看到了他的妻子站在前方,她在等他。
狼的灵魂向她奔去。月光下,两条黑影相伴着快乐的奔向森林深处。
狼,不在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