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月、杨柳枝
柔软熏风揽着濛濛春雨,吹拂过这花木葱茏的园苑,吹拂过清波荡漾的溪流。溪边丛丛桃杏都已含苞,无数柳条也吐出簇簇嫩芽,如浅黄绿色的轻烟般飘荡开来。
柳烟下一群女郎正在忙碌。她们细腰如柳,嫩脸如花。年岁稍长的絮娘,边和几个姐妹把一匹匹轻纱放入清溪中浸湿,绞去水分,边叫道:“青娘,把火生旺些嘛!”
“哎,知道了姐姐!”十六岁的青娘答应一声,忙着在两只大铜釜前添柴、扇火。
当釜中热水沸腾,她们就把成把的黄檗树皮、成抓的槐花蕊分别撒入釜中。水在沸腾,煎煮黄檗的釜中渐渐泛出深huagnse,煎煮槐花的釜中泛出翠绿色。于是她们把轻纱先浸入深黄水里,用木棒反复地揽动,然后挑出来,晾在竹篙上。等干了就再浸入翠绿水里搅动,晾干。于是无色的轻纱变成了烟柳一般的浅黄绿色。
她们一年到头都在忙碌。这园苑中有山有水有平地,于是随地势所宜,栽种四季的花草。春雨时有杨柳,绯桃,红杏,有牡丹芍药,花开灿如锦屏;夏风吹拂如火的石榴,满池的红藕;秋月秋霜时有满地黄菊,飘香金桂,又有云锦般的木芙蓉,霞彩般的红叶;冬雪中盛开红、白梅花与山茶。四时乱花迷人眼,与绿草、与常青的松、柏、竹林相衬,与雕栏画栋的亭榭相衬。每当花开,她们就要浸染纱罗,染上时令鲜花一般的颜色,再裁制成衣裳穿在身上。她们是园中的舞姬。她们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在花树间与花共舞,她们穿着如花一般的舞衣舞裙。花儿萌发欢乐,凋零寂寞,她们也在山上、水滨,在月下、雪中起舞四季的花语,四季的花色。红黄紫蓝绿等花色如霓雾绮霞般依次闪现 ,每一大色系中又可分出百十种,华彩辉煌。
舞姬们的舞衣与天时融合为一体。
如今是初春,她们更忙了。初春的颜色是柳huagnse为主,柳huagnse的轻纱晾干后要裁剪缝纫,制成长袖的襦衣,衣领与袖口上还要加镶花边。花边的花样也是要绣出时样花纹的,絮娘把绣绷找出来,指点着青娘:“来,我们赶紧绣吧,不能耽误了。”
罗上要先勾画出桃杏的花样,然后再用彩色丝绒、用金银线绣出来。嫩绿的叶,粉红的花,用金线勾边........青娘掂着针,和絮娘仔细绣着,绣得眼都花了。
做好了襦还要配裙。絮娘和青娘又忙着选出桃红、粉绯的杏子红色的纱罗来。这些花色与柳huagnse相宜,也正与园中花事吻合。纱罗要裁剪成裙片,打满一条条细褶,再烧了熨斗来熨平。
“哈,忙着呢!”门帘一掀,一股寒风刮了进来。絮娘与青娘扭过头来一看,都赶紧站起来敛衽行礼:“见过总管大人!”
总管大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枯黄脸皮上没有一丝胡须,衬得一只酒糟鼻子分外醒目,穿一件圆领绿官袍。他原是宫里管事的,是皇帝特地派来大将军府上做总管的。他径直闯了进来,盯着桌上摊开的襦裙,尖声发问:“新样舞衣做好了么?大将军马上就要开宴赏柳了!”
“回总管大人的话,我们正在赶工。请大人放心,不会耽误了的。”絮娘暗暗皱了下眉,但又恭恭敬敬地回答。
“好,不耽误就好!”
恭送总管出去后,絮娘恨恨地说:“什么玩艺,就知道来敲打我们!”
正是春暖时节,大将军闲闲地穿一件紫绫半袖,枯干如老树皮的手里持一条黄金为柄的豹皮绞成的鞭子,在园中缓步而行,懒洋洋地享受着照在身上的和煦春光。他身边跟随着酒糟鼻总管,身后还徐徐跟随一大群手捧各式桌几、食盒、酒瓶等的男女仆人,还有头戴幞头、穿圆领袍的清客相公。队列最后,自然还少不了捧着乐器的乐人,以及一群穿柳黄衣的舞姬。舞姬们双手端在胸前,笼在袖内,恭谨地缓缓随行。
大将军是个胖高个,方形的棕黑脸膛满是皱纹,但棕黑里还是透出红润的血色,仪表堂堂。他戎马倥偬大半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当今皇上特意为他修建了这座大园苑,让他览尽美景,安享逸乐。他是这园里唯一的主人。
淙淙清溪两边都是株株黄绿色烟柳,簇簇蜷曲的小芽苞都已舒展,夹着初绽的桃杏花蕾,倒影满溪,变幻重叠,婀娜摇曳。溪上架一座赤栏桥,桥畔有亭翼然,正对着一溪芳菲,是早春赏花柳的最佳所在。仆人们忙着在亭中铺设席茵,布置桌几,桌上排满美酒佳肴,焚起一炉龙涎香。袅袅香烟中,大将军登上亭子在正中昂昂然坐下,几名清客分坐在下首。酒糟鼻总管早已命人抬过一面红漆大鼓,折来一枝垂柳,躬身道:“请,大将军!今天您来行一个击鼓传柳的酒令吧!”
“唔,我哪有闲功夫玩这个!”大将军不耐烦地先举起巨觥,将里边的美酒一饮而尽,然后举起豹皮鞭子,用黄金柄在鼓面上咚咚咚连击三下。众清客惊得目瞪口呆,一齐欢呼起来。其中一人说道:“昔年唐明皇在园中击鼓催花,奏《春光好》一曲,曲终时柳杏皆已绽苞舒叶。如今大将军豪气干云,击鼓三通,园中花柳也争先开放了啊!”“是啊是啊,满园锦绣春色都归大将军主宰,大将军正如天公驾临啊!”
“哈哈|哈哈,我哪敢与天公相比啊!”大将军心花怒放,尚未畅饮已先醉:“我只要作这园中万花千卉的主人就行啦!”
笑声又引来一片欢呼。满园花柳都似乎在这笑声欢呼声中微微震颤。
亭外,乐人们跪坐在竹席上,开始奏乐了。笙、笛、琴、筝的悠扬旋律与云锣、小鼓的节奏汇在一起,歌姬也用乳莺般的嗓声唱起舞辞。舞姬们随即旋身入场,跳起应景的《杨柳枝》舞。这是长袖舞的一种。
风条摇两带,烟叶贴双眉。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枝柔腰袅娜,荑嫩手葳蕤。 唳鹤晴呼侣,哀猿夜叫儿。玉敲音历历,珠贯字累累。 袖袖为收声点,钗因赴节遗。重重遍头别,一一拍心知。塞北愁攀折,江南苦别离。春惜芳华好,秋怜颜色衰。
这是白居易的《杨柳枝辞》,也正是舞姬们的舞辞。她们身穿柳黄襦衣,头戴碧罗冠子,粉脸朱唇,柳叶长眉凝绿。她们的腰身如柔柳袅娜,她们的长臂如嫩枝轻飐。她们入场时捻袖,把长袖团在手中,然后忽而抛洒而出,恰如长条柳烟摆荡。她们应和着乐曲的节拍,回旋,扭腰,摆头,手袖忽缓忽疾,始而如在清风中摇曳,继而似大风吹摇,漫天飞洒。她们时而略一回眸,抛射出清愁的眼波。当唱到“春惜芳华好,秋怜颜色衰”时她们便把头轻点。她们腰间玉佩与头上簪钗锵锵摇动,翠绿腰带飞拂,桃杏颜色的百褶长裙也如花一般绽放飞扬。
杨柳枝,杨柳枝!历代诗人为它作了成千上万曲春词。它是春讯,春消息。每当春潮滋润之时,就有柳烟漫漫飘荡。在春雨里,它的青青露叶如啼。当柳絮轻扬,便是残春归去,它的长条垂拂着绿水,被恋人折来倾诉分别悲绪。当秋老霜浓,柳色凋残殆尽,爱人都已别离。呵,女子们也恰如烟柳一样,婀娜腰肢,如叶柳眉,终归凋残,最后不知道何处栖息.....
杨柳枝,杨柳枝!十六岁的青娘恰似这园中的一树柳枝。
这一座帝城皇都,是东南形胜之地。逶迤青山环抱着广阔的一泓湖水,山水之间郁郁葱葱佳气浮,点缀塔影长堤。它自古以来就是繁华之乡,到处布满了皇家、私家的园苑,布满了酒楼饭馆,勾栏瓦舍,日日看不尽的歌舞,吃不完的珍馐,饮不完的美酒。从朝到晚,喧嚣不已 ,真个是一座巨大的销金窟儿。
帝城中的歌舞伎人,主要分数种。一种是宫廷乐人,称为教坊,分筚篥部、大鼓部、琵琶色、舞旋色、杂剧色等。每部有部长;每色有色长。还有军队中的艺人,称“左右军”,宫廷召来演出就入宫。各地官府、军营还有官伎、军伎。还有勾栏瓦舍中卖艺为生的伎人,称为乐户人家。还有在路边随时开个小场子表演散乐杂剧的,叫“路岐人”。
至于各处豪门大家,则蓄养家伎。只要有足够的金银,想购买多少女孩子都可以,蓄养在自家府内,日日训练,教会歌舞,举办宴会时把她们尽情妆扮,大会宾客,以美色歌舞佐酒,这是流行的千百年的风雅之行。
大将军富甲天下,告老还乡之后自然也要蓄养一大批家伎,否则他府上再盛大的宴席也会减色。有时举办大宴,家伎还不敷使用,只要他一开口,宫廷乐人、左右军、乐户等也可以随时来承应。
青娘与絮娘等姐妹一样,就是大将军府中的家伎。她从小就不记得家在何处,父母是何许人。也许家乡有旱涝灾害,也许是欠了别人的债务。为了全家免得饥寒而死,她的父母只能将她卖入大将军府中,成为家伎。她原来的名字被遗忘,被取名为青娘。她从小只记得严酷的舞蹈训练,压腿,下腰,翻筋斗......一年年的汗水与泪水浸湿了练功房内的竹席。她身肢柔软苗条,她会跳许多舞蹈。她最擅长的还是杨柳枝舞。她穿着舞衣,只管日夜在宴席上舞蹈。她年岁还小,不知道杨柳枝舞的意义。她只看见春雨里漫漫杨柳嫩黄如烟,转眼青葱满树,与百花共衬,黄莺在叶间穿梭,蝴蝶在枝头嬉戏。她不曾看见杨柳枝任人攀折,然后随意抛掷;不曾看见 春末时柳絮到处飞扬.,无由自主,不知归属谁家,只任风把它们洒落泥泞、抛下厕溷;更不曾见到杨柳秋时绿叶片片凋尽,枝条飘萧。当舞到“春惜芳华好,秋怜颜色衰”之处时她只管点头,只知道舞蹈中要有点头这个动作而已。大将军过着优雅的生活,他府上舞姬乐人最盛,他酷爱观赏四季花卉,饮酒作乐,大宴宾朋。他府上有那么多的宴会,夜夜歌舞不尽。
华筵上,红烛闪烁,鬓影衣香。那些士大夫们,平素道貌岸然,如今是举杯狂饮,尽情欢乐,胡子上粘着肉渣,下颌上滴着酒水。他们对着红氍毹上的舞姬鼓掌狂笑,尽情赏玩她们的红唇翠眉,她们的细腰纤足,她们曼妙的舞姿、时样的舞衣。舞姬们乐歇舞罢,还要坐到他们身边,捧觞劝酒,色笑承欢。她们是华筵上必不可少的点缀。她们脸上堆满欢颜,心中苦甜自知!
青娘就这样陪伴着宾客。她说得最多的是:“来,请您再进一杯!”士大夫们看见她的美丽,听见她的清婉言辞,总是高兴得一杯杯灌下酒去,直到大醉。
但是青娘的伙伴有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烛影中会忽然响起女孩的尖叫一声,接着是啪的一声,是一个女孩实在忍无可忍,把一记耳光扇在那名男宾脸上,那男子捂着脸怪叫:“你,你打我!”
一下子,满场沉寂下来。高坐在正席上的大将军气得脸色发白,嗖地把豹皮鞭子一挥:“谁?是谁这么大胆,居然得罪客人!扫兴!” 两名家丁像揪小鸡一般,把那胆大妄为的舞姬揪了出来,战战兢兢跪倒在大将军面前,申辩道:“他,他......!”
大将军根本不听,他已经勃然大怒:“打!给我打!”
“是!”酒糟鼻总管慌忙答应,退了下去。
青娘脸色发白。远处的鞭打声与悲恸的哭声隐隐窜来,窜入耳朵中。她感到双腿在微微颤抖。但是大将军把手一挥,乐声又在回旋,宴会又继续兴高采烈地延续下去。她尽力收敛心神,又跳起舞来。
华筵上,青娘遇到了很多宾客。他们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但是他们只分为两种,一种人的目光都是那么贪婪,不断饮酒,然后不断说话,吟诗,都是在赞美她的美色;另一种人则是用鄙视的目光盯着她,甚至不屑饮她捧来的的酒。这就是她夜夜所看到听到的。当有人赞美她时她也会心中窃喜;当有人藐视她时她也会心弦颤抖。她的舞姿很吸引人,有时候大将军哈哈大乐:“好,跳得好!快赏,赏缠头!”
两匹缠头锦缎掷下,落在她的怀中。她赶紧跪下谢赏。她忽然觉得这时候咧嘴笑着的大将军就好像在丢一块肉骨头给小哈巴儿狗一样。她忽然觉得这一片辉煌华筵是那么令人厌恶。
絮娘是青娘的师姐,也是她最亲的人。舞姬每日的生活是单调的,絮娘领着她们,每日除了睡眠与吃饭就是练功,裁制舞衣,然后等待开宴。絮娘还略认识几个字,还要教她们读一些诗歌曲词,这样跳舞也能懂舞辞的含义。絮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癖好,就是购买镜子。每月发给舞姬微薄的脂粉钱她都节约下来,只要攒够了买一面镜子的钱,她就托人带出府外,在市场上买一面镜子回来。
絮娘和青娘挤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房子中的墙上、床头到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铜镜。圆的,方的,菱花式的,葵花式的,只有巴掌大的,足有三尺宽的,还有有柄的手镜。都装饰着各式螺钿的、鎏金银的花纹:花鸟、凤鸾、宝相花........每面镜子都擦磨得银光闪闪,纤毫可鉴。每天,絮娘她们就对着镜子里的一个个影子化妆、练功,不断纠正自己的动作。
这一天,又该是练功的时候。映照在镜子中的青娘也在劈叉、扭腰,却是有气无力的。正在压腿的絮娘停下来,轻轻拍了拍她:“我发现你最近练功的时候马马虎虎,不肯再出力苦练了。怎么了?”
青娘只简单地回答:“我不想再跳了。”
“为什么?”絮娘惊奇地扬起了眉毛。
青娘叹了口气。呵,我们辛辛苦苦练功,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们的舞蹈就只是为了供他们赏玩的么?
絮娘微微苦笑:“原来如此。”
呵,不,不!我们的舞蹈不是为了他们看。不是为了酒宴的风光。他们的青眼。他们的轻蔑,他们的赏罚,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管跳下去。认认真真地跳。一丝不苟地跳。我们在起舞,但又不仅仅是在舞蹈。我们如杨柳般摇曳舒展在春风中,沐浴天光,与云影水波嬉戏,如杨柳般赏玩自己的倒影。看啊!这些镜中的舞姬多么美丽。这是我们自己的容颜,哪怕别人不来观看,不来珍惜。我们是多么美!我们的美谁也比不上!我们是最美的!我们要自己疼爱自己!我们注定要不断地起舞!我们沟通天地,努力完成最静雅的舞步,与四时、风雨与一年四季相和谐,这才是我们的舞蹈!这就是我们的命。你明白了吗? 忘记一切,只管起舞吧!
青娘怔怔地望着她,还是不明白。
的确,絮娘从不管那些华筵上的宾客。赞美她也罢,藐视她也罢,她只淡然一笑便已撂过一旁。她在华筵上从容而舞,回到自己的居室又在镜中起舞。她早已看透了华筵上的一切。
可是,不!青娘还看不透。她还是忘不掉华筵上宾客们的言辞。她的心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但除了这两种人,这两种贪婪或轻蔑的目光,她实在遇不到别的人了。她不知道以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只能什么都不再去想。她只管更努力地练功,舞蹈,好暂时忘记一切。
又一年将过,就要过除夕了。 过年对没有家的舞姬们来说几乎没什么事,无非能赏赐些酒食,吃好些而已。所以她们也漠不关心。有时候她们还有额外的任务。像这次酒糟鼻总管忽然来了:“你们准备一下,去参加宫中大傩后的祈雨罢!”
每一年除夕,皇宫中都要有一次辉煌的大傩,这是从远古传下来的大舞,驱邪逐疫,求得一岁平安。每当这时,皇宫大内的所有诸班值禁卫军士、镇殿将军都被动员起来,戴上假面,披上绣画色衣,手执旗帜与武器,狂舞一场,热闹无比。
夜幕降临,青娘她们被用马车送到皇宫的后苑。大傩已开始,“傩、傩……”的呼叫声与大鼓大锣的敲打声汇合在一起,震天动地。无数龙旗凤旌、金瓜、斧钺、华盖在摇晃,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篮在黑夜中沸腾起簇簇火星。千奇百怪的假面、插着翎毛的头盔在火焰火星中跳荡。为了这次大傩,仅仅广西桂林府就一次进贡了面具八百枚,或男或女,活老或少,或丑或俊,无一相似。走在队伍最前的是身品魁伟的方相氏,穿全副金镀铜甲,手提大斧,左劈右砍;还有魁梧丰肥的判官,黑面的钟馗与小妹,以及门神、土地、灶神、天师、二郎神、灵官等等。关羽、张飞、马超、黄忠、李靖、杨老令公等猛将也随着瑟瑟拂滚的令旗汹涌而来,他们有骑高头骏马,有步行的,有跑圆场,有穿插奔走的,或赤手空拳地搏击,或手持寒光闪闪的钢刀钢叉,长枪宝剑,猛冲猛杀,或在地面砍斫,或向天空猛刺。那红脸关圣,磨刀,举刀,挥舞出片片刀花,砍杀妖邪。那唐初名将李靖,在二郎神、灵官神左青龙右白虎的的辅佐下,时而持弓箭射日月、时而举巨石搬山填海,时而举刀破肚洗肠........他的三层面具也时而为威严的枣红色面,时而露出抚慰百姓时的白面书生之相,时而为斗妖魔时的扫帚眉、凸目血口、狰狞獠牙。成千上万的神怪在狂奔,汇成壮丽的景色,真个是威仪凛凛,法力无边,一切妖魔都无法抵挡。直把邪疫驱出宫苑、驱出都城,这一支队伍方才欢呼而散。
在大傩队伍后边,由于近年雨水少,所以还加上一支祈雨队伍。祈雨之仪场面也很大,以火把、锣鼓领先,写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旗幡在飞扬,年、月、日、时四值功曹等开路神将浩荡而来,然后是一位穿古装深衣的女子,左手持日,右手持月,就是写上日字、月字的涂上红、白色圆形木牌,回旋作舞。这是女娲,是和合阴阳、主掌日月轮回的母神。然后是呼啸而来的戴着红、黑、青、黄、白五色假面的五方雷神,他们都是巨口獠牙,怒目鹰钩鼻,斜披着上衣,半裸上身,身上挂满鱼、蛙、龟、鳖等水族。在他们身后,就是舞姬们。她们头戴的冠子上插满彩帛与鹅毛制作的柳条、鲜花,还有闹蛾、玉梅、菩提叶、雪花等等,婀娜作舞。
夜色渐深,祈雨队列涌到了龙王庙前。庙里的道姑在大殿上焚香祈祷,五方雷神在庙门前咚咚擂鼓,或挥动香火、鞭炮,在空中划出条条火光,火星四溅,有若雷鸣电闪。舞姬们则涌入庙中。一门之隔,门外是男子起舞,墙内纯粹是女子的舞蹈。在细乐声中,天光下,她们或如同电母双手持镜,镜光闪闪,在黑夜中宛如电光闪射。或如同风婆舞动长袖,带来阵阵疾风。更多的是脱下衣裳,袒露自己的身躯与心灵,缓缓起舞,舒张双手,以这神圣的仪式、圣洁的舞姿向上天虔诚祈祷。这是远古雩舞的遗韵。
呵,杨柳枝,杨柳枝!也是引来甘露的枝条!天地阴阳,和合交泰,会带来充沛的甘霖,会使万物苏生,禾苗会在雨中伸展,结出饱满的谷穗!这是春天的祈祷,获得丰收之后,到了秋天再来还愿。这就是春祈秋报。
雷神们持着犁、锄、箩、箕、背篓等农具,粗犷、刚劲地舞蹈着:耕田、犁地、播种、插秧、收割、打谷、舂米、煮饭、庆祝丰收......
女子们在暗夜中回旋着庄重的步伐,摆头,合手,喃喃祈求,如痴如醉,忘记了寒冷.......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天上暗云飞涌,哗啦啦洒下一阵急促的冻雨。
“下雨喽,下雨喽!”女子们欢呼着,狂舞了一阵,直到雨停,她们全身湿透,才抱起地上的衣服,涌进龙王庙大殿里。
龙王庙主持是一位中年道姑,以前也是舞姬,后来遁入玄门。所以与絮娘早就认识。她连忙在大殿上生起几炉旺火,让絮娘她们烤火、烘衣服。又说道:“等会还会下大雨,你们几个又这样子,也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和我们挤一下床铺吧,明天再回去。”
絮娘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只是我们这些衣服得等着烘干,不然明天怎么办?”
“姐姐,你们去睡吧。我守在这里烘衣服。”青娘舞了半夜,十分兴奋,一时还不想睡。
大殿里十分安静。大傩已经结束,演傩的人们四散的脚步声、谈笑声隐约传来。青娘的上衣全湿了,但殿里火光熊熊,很是暖和。她坐在火盆前边烤着火,边张着衣服烘着,身上倒也不冷。
忽然屋瓦上啪啪一阵急响,刚才的雨只是前奏,如今冻雨夹着雪片,淋漓而下了。青娘半睡半醒,没听见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殿门一推,涌进一股冷气,一个身影疾走一步,直闯近到身边。
“哎呀!”青娘吓得惊叫一声。
那是一个刚演完傩的男子,斜披着两件上衣,手里还提着一个巨口獠牙的面具。他万料不到殿里还有人,而且是女人,一眼看见她,也一下子吓呆了:“呵!”
殿里火光摇曳,忽明忽暗,照耀着青娘的身子,如温润的玉石一般闪烁着美妙的光华。
他的目光粘滞在这光华里,接着忽然醒悟了,赶紧转过头去。
青娘也醒悟过来,赶紧抓起一件晾在椅上的快干了的对襟长背子,裹住身子,尖叫道:“走开!”
男子吓得一个踉跄,连忙急转身,打开殿门想跑出殿外。但是殿门外大雨倾盆。他迟疑了一下,身子前倾,准备发足狂奔。这时青娘已经看清,这是个少年,年纪还小,也许比她自己还小,带着稚气的俊美脸庞,嘴唇四周刚有一圈淡淡的胡子。
她松弛下来,说道:“喂,别跑了!雨雪太大呢,在这里避一避吧!”
少年扬起眉,迅速瞥了她一眼,然后满脸烧红地站住了。他垂着头,提着面具,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铺着青砖的地面。他身上的衣服和发髻都是湿漉漉的。呵,他的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既没有贪婪也没有轻蔑。没有污浊,没有一丝酒色的痕迹。
青娘吁了口气,对他说:“喂,你坐下来,烤一烤火吧。你上衣也湿透了,这么冷的天,要是穿着湿衣服可是会得大病的,会要命的呀!”
少年迟疑了一下,慢慢坐在火盆前一张椅子上,把手提的面具放下,将两件上衣摊开在火上烤着。 他的结实健壮的上半身,在温暖的火光里忽隐忽现。在神坛上端坐的蓝袍、头生双角的龙王像,以及龙王像两边的雨神、雷公、电母、虾兵蟹将和夜叉等配像,都在冷冰冰地望着他们俩。大殿里犹如一个迷离莫测的梦境.
沉默了一阵,青娘又开口了:“你也是演大傩的,演完了你就回家,怎么乱闯啊?”
“对不住,姐姐。我和同伴喝了酒,头晕,雨下大了,想躲雨,就闯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有人。”少年的眼睛直视着青砖地面,目不斜视。青娘微笑了一下:“你把头抬起来吧。男子汉大丈夫,要挺直胸膛才对,怎么老勾着头?”
慢慢地,少年把头抬起来了,大胆地向她直视:“姐姐,你也是演傩祈雨的吧,你是宫里的?”
“不,”青娘轻轻摇头:“我是大将军府上的。”
“哦,大将军。”少年自然也知道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青娘吧!”
“好,青娘姐姐,”少年兴奋起来:“有空,我去大将军府上找你。”
“找我!”青娘微微一怔,大将军手中的豹皮鞭子,酒糟鼻总管阴阳怪气的脸在她眼前一闪:“不,你最好别找我。”
他们都沉默了。 雨夹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远处传来隐隐的鸡啼声。少年站起来:“姐姐,我该走了。”
“好的,你是该走了。”青娘故意开着玩笑:“你再不走,我的姐妹们醒过来,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什么意思?说不定要把你抓起来呢。不过,你以后不要来找我。”
“不。”少年站起来,把衣服套在身上,把面具抓在手,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了。
青娘久久地发着呆,似乎有些期待,又有深深的失落。直到絮娘的声音叫起来:“喂,几件衣服都快被你烤焦了!你睡晕了吗?”她这才惊醒过来。
又是一次盛宴。酒肉浓香喷溢,青娘默默地穿梭在宾客中。可是她隐隐觉得有两道目光从背后射来,她感到很是不安。她扭过头去,忽然如被雷击一般怔住。她真的又见到了那俊秀的脸庞。他正坐在宾客之中。
但是他只能默默地饮酒。偶尔盯着她看。望着她脉脉波盈的眼波,如雪的肤色,如柳烟般的衣裳围绕着她。当她走近来佐酒,他就痛饮个大醉。他什么都不能说。无人注意时他就对她微笑,换她一个轻微得几乎看不出的点头。就是这样的互相相望也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发现。那又有什么用呢?只留下深深惆怅而已。
而且不久,那张脸庞就不再见了。青娘试着偷偷问与他常来的一个宾客:“你那同伴怎么不来了?”
“哦,他啊?他调出京城去了,如果干的好以后就能一路升官了!”
升官,哦!升官。升官走了。走了也好啊!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知道,还能跑出府外去找他?就这么了结,也很好。
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对絮娘也无法讲述。絮娘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见她日渐消瘦,也隐约猜出些,只能劝导:“劝你别太好幻想,男女之事那都是假的,青娘!”
青娘苦笑一声:“知道了,姐姐。”
日子还得那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酒糟鼻总管把舞姬们召集在一起,说有要事交代。舞姬们眼睁睁盯着他,不知道他又有什么花样。果真,他尖声怪气说出来的话是那么可怕!
“又是选陵园妾的时候了。今年大将军为皇宫分忧,陵园妾从我们府上的舞姬中选出来!”
陵园妾!好比晴天打了个霹雳,众舞姬一下子骇呆了。
陵园妾从古就有,曹操时的铜雀伎就是。曹操喜欢歌舞,当他死去时,把他所拥有的舞姬们囚禁在铜雀台上,每逢初一十五对着他的灵位作乐,供地下的他继续享受。历代帝皇的陵园也都要有这样的歌舞伎人守灵,把她们锁在陵园里,对着先帝的灵柩歌舞,供他的亡魂观赏!这就是陵园妾!一旦进入陵园,永生永世都不得离开,一辈子都要侍奉先帝了!
看见众舞姬张皇失措,酒糟鼻总管却是笑眯眯的。他准知道自己能从中捞上一笔:“嘻嘻,姑娘们不要着急!上边的意思是选色艺最佳妙的女子去做陵园妾,其实,还不就是那意思吗?先帝已经上西天了,难道还会从棺椁里爬出来观赏轻歌曼舞吗?我可以替你们做主,只要你们每人拿出一点钱,我就拿去替你们活动活动,随便买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交上去,不缺手不缺腿,能舞几下就可以交差了!”他停顿了一下,着力强调道:“当然喽,你们不能吝惜钱!要舍得花!这笔钱我是要拿来买人的,还要拿给上峰,堵他们的嘴,我一分一厘也不会昧你们的,只管放心!”
“谁相信你的鬼话!”絮娘猛然站起来一声怒叱,打破了屋里的沉寂:“我们舞姬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要吸我们的血,嚼我们的肉!我们没钱!有钱也不给你这个吸血鬼!”
总管大人一个劲地眨着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由絮娘嘴里吐出来的话,他的枯黄脸皮涨红了,显得酒糟鼻更加明显:“好,好!算你厉害!今年的陵园妾,就是你了!”
“随便你!”絮娘傲然一笑。
房子里,青娘和所有姐妹正在数钱。一叠叠的铜板,零碎的银子,堆在桌子上。
絮娘推门进来,惊奇地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姐姐,这是我们凑起来的钱,你拿去,给总管大人吧!应该够了!”青娘说。
絮娘明白了。她轻轻擦了一下眼睛,坚决地说:“不,不要!你们这些钱是一月月的脂粉钱和酒席上赏的缠头锦,是牙缝里省下来的!我怎么能用你们的这些血泪钱!我们的钱绝不能给他!不能喂肥他!”
青娘急了:“姐姐,我们不能吝惜这笔钱!”
“不,我也不单是为了钱。”
“那么,姐姐你为什么要去做陵园妾!你这不是要被活埋了么!姐姐,你为什么!不要啊!”青娘和众姐妹一起痛心地叫起来。
是呵,我要做陵园妾,我宁愿做陵园妾。我二十多岁。已经老了。我跳了那么多年的舞,转眼就年老色衰了。我一日日地在大红氍毹上歌舞,听士绅们的起哄狂笑。我已经听得够了!够了!我已经倦了!可我无法飞出高墙。我仍然只能被他们轻蔑地盯着,一年年老去,在他们的大宴上掏点残羹剩饭吃。我迟早有一天,就像被抛下的杨柳枝一样,会被人忘记,慢慢退居房老,慢慢老死!
絮娘摇摇头,轻轻一笑。
“姐姐,你不老!再说你如果真的老了,也许不用退居房老,大将军如果开恩,会把你遣出府外,让你嫁人的!”
是呵,如果大将军高兴,我或者还能被遣出府外。可是像我这个身子,难道还会嫁人吗?嫁人谁要呢?除了嫁个老男人,做他的一个受尽欺凌的妾侍,我还能做什么呢?这还是我们最好的归宿!我们的命运早已注定!那我不如去做陵园妾!呵呵!我就把自己活埋起来!那至少还能让一个穷人家的女儿不遭罪!我不去,也会有一个女孩被选作陵园妾。总要有一个人去陪伴先帝的!像我这个身子,便活着也是无趣,倒不如顶了这个缸,省得他们再去糟蹋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呵,穷人家的孩儿就不是人了么?让她们好好地嫁人,生儿育女,再不必踏入这门槛一步!
絮娘声音忽地一顿:“再说,做陵园妾还不算最恐怖的,做舞姬最可怖的是为主子殉葬!死节!跟随主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为他歌舞!”她忽然停下不说了:“你们还小,不要说这种坏事了。总之,我心意已决,你们把钱收起来吧!”
“姐姐!”众舞姬一齐痛哭起来。
呵!陵园妾!陵园妾!一旦做了陵园妾,她只能被禁锢在空旷、荒凉、阴森的陵园之中。永世不得离开一步。一旦试图逃离笼罩着死亡的院落,就会被守卫的兵士斩首。她被世人彻底遗忘。陵园外一切与之无关。陵园内一切只有死寂。她属于死亡。她们相伴沉寂。她们只能为僵死的灵魂献上歌声与舞姿。只能娱乐为鼠蚁吞噬的僵尸。直到生命随风飘逝,白发飘萧满头,红颜化为尘土。她们永远不能离开!只有当她们无声无息地死去,尸首才能离开陵园。因为卑微的她们绝不可能埋在先帝身边,只能运出陵去,随便找个地方抛下。那时候一切才能终结!
一辆破破烂烂的彩漆马车,把絮娘连同她的几件箱笼运到陵园前。来相送她的只有青娘一个人。几个老兵无精打采迎上来。两扇黑漆大门已经敞开,黑森森宛如张开的巨兽的大口。
“嘿嘿,一旦进入此门,从此一直到死,休想出来!怕了么?”酒糟鼻总管对着絮娘狞笑。
“我有什么好怕的!人总是要死的!”絮娘边指挥老兵,把箱笼抬下,扛进门去,边吟道:“春去春来春复春,寒署来频。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只见厅前千岁月。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微尘。我不怕,不怕!”
“嘿嘿,你真那么喜欢跳舞给先帝看?”
“不!我跳给我自己看!我走进此门,人和鬼都不会看我的舞蹈,但是难道我就不起舞了吗?”
哈哈!总管大人又狞笑一声。絮娘抖抖衣裳,走进大门去。大门吱吱嘎嘎地呻吟着,慢慢关上。
“姐姐!”青娘在她身后颤声叫着。
絮娘回过头来:“我去了,妹妹!”
“姐姐!......”
大门紧闭,生锈的大铁锁哐当一声锁上了。青娘的身子猛地一抖,眼角噙满的泪水滚落下来。
絮娘离开了。青娘每日无情无绪地赴宴,起舞,奉酒。长长的时光在她身上流逝。她陷入巨大的寂寞与孤单之中。
又一次大宴上,大将军又迎来一批贵宾。那是几个青年才俊,他拉着他们的手,连声说:“诸位贤契终年奔忙,久久不能回京,辛苦了,辛苦了!”他把手一招:“来,奉酒,奉酒!”
青娘与几名舞姬款款走向前去。青娘低垂着眉,给一个贵宾奉上一杯酒。忽听得对方发出一声低呼:“你!”
她定睛一看,一颗心不禁咚咚乱跳。面前正是那相识已久的俊秀的脸庞。
一晃数载过去了。他早已经不是那青涩的少年郎。他戴着展翅黑漆纱幞头,圆领紫衣,束着银带,蹬着皂靴。
青娘的手在颤抖,手中银杯中的酒也在摇晃不已。他倒是不慌不忙,微笑了一下,接过银杯,一饮而尽。
乐声响起来,一批比青娘更年轻更貌美的舞姬在舞蹈。红烛光在震抖,青娘陪坐在他身边,低垂着头。
今晚大将军特别高兴。舞罢一曲,他笑着高声说:“贤契们这么辛苦,老夫一定重重奖赏!”说着,他把目光向青娘身边的人扫过来:“贤契,你要我赏你什么?升官?赏银?只要老夫一句话吩咐就是了!”
“啊,谢大将军!可我不需要这些。”那个人望了大将军一眼,又望向青娘,有些难以启齿,但他也喝了不少,酒壮人胆,还是把手向青娘一指:“我,我想.......”
青娘几乎昏眩过去,只听得大将军在耳边哈哈大乐:“贤契你怎么不早说!”他把手一拍,酒糟鼻总管很快走了过来,把手一伸,示意青娘跟着他走。
青娘被带到一间静室里。这里陈设精洁,床帐被褥都散发出醉人的香味。
很快,那张熟识的脸庞闪进静室里,然后迅速关上门。然后,那张脸凑近了她。
在荧荧烛光中,他伸出双手,抓住青娘的肩膀。青娘如被电击一般,全身颤抖了一下。她呐呐地说:“你,小弟.......”
如梦幻般地,她听见的是这样的回答。那张脸上的嘴唇蠕动着,急切地说:“哈,大将军今晚把你赐给我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这几年跑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官伎、军伎,可我还是忘不了你!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你那么美!”
她看见那张脸上闪动着狰狞的目光。以前那一双清澈的眸子是一尘不染的,如今却闪烁着兽性的火光。
她如被雪水兜头淋下一般,一下子清醒过来,全身冰凉。在欲海横流之中,那一颗年轻的心早已被淹没,早已腐烂。那个夜晚她映在他心中的迷离影像已经蜕化,蜕化成一幅搅动他欲火的图像而已。他一定要占有她,好完了他的心愿!
又是一年选陵园妾的时候。大风吹扬起漫天柳絮、落花,飒飒飞舞。两扇黑漆大门吱吱嘎嘎地启开。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黑漆大门在她身后紧紧关闭。
瘦弱的身影走到陵园妾的住所前。那是一所破陋的瓦房。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叫道:“姐姐,我来了!.”
“呵!是你!你!你怎么也和我一样?”絮娘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们本来就是姐妹啊!姐姐,我来陪伴你啊!我们永远在一起!一直到死!我们每天跳舞,但不是给鬼看,是给我们自己看!”
“不!不!”絮娘悲痛地叫着,紧紧地搂住了她。
呵,不要哭!让我们起舞吧! 姐姐!我们年年岁岁,随时序而舞蹈,我们从天宇中得到乐舞,我们在天宇中起舞,与天地相谐!
陵园里,每天早晚在享殿的牌位前两次供奉酒食,享殿前是舞亭,供完酒食后由乐人奏乐,由陵园妾歌舞一番,以供先帝欣赏。舞亭上蛛网悬挂,尘埃堆积,发出腐臭的气息。苍老的乐人哭丧着脸,胡乱击打着钟磬,陵园妾也只是胡乱舞蹈几下而已。
但是这一天,守陵的老兵们惊奇地发现,在阴森森的陵寝中,舞亭的墙上都上镶嵌上了大大小小的铜镜。圆的,方的,菱花式的,葵花式的,螺钿的、鎏金银的........每面镜子都擦磨得银光闪闪。乐人在铮铮奏乐。两名陵园妾换上了雪白的柳花裙与碧青的长袖上襦,在镜子前翩翩起舞。如今是暮春时节,鹅黄柳烟已经化作碧叶与飞絮。
漫天柳絮成簇成球,如雪片般滚滚翻飞。和着绯红玉白的桃杏落瓣,纷纷而下,覆盖天地。啊!舞起来 舞起来。她们轻盈如一朵柳絮,拂袖而起。她们转瞬间化作一株翩翩杨柳,满头发缕如柳丝般散开。舞亭,华筵,都已经消失。她们是在清溪边起舞。在落花飞絮聚成的舞茵上起舞。她们的长袖随着乐声,随着疾风摇舞。落花飞絮随着舞步舞袖在回旋。她们手上拿着手镜,身前还有千千面宝镜。她们本来看不到自己,镜中却能让她们看得那么清晰!这美妙的宝镜!大大小小的镜子!光影叠加!舞影本只是一个,两个,却变幻成千千个!美妙的舞影,如轻盈的梦在镜中摇颤,翻飞。无穷无尽。一面面的宝镜中映出万万个美丽的身影。她们在欢笑。她们是那么美丽,再没有人能与她们相比!
守陵的老兵们望着她们,面面相觑,惊奇地嘀咕:“疯婆娘。”“真是疯了。”(第一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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