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听到有人这样讲：生活在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生活在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说这句话的十有八九都是生活在小城市的人，语气里明显透出嫉妒的色彩。倘若由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说出来，肯定会带一点衿持的味道。就像去过乡下的人说：乡下的空气真新鲜啊，如果一辈子生活在乡下，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可真让他在乡下呆上一年半载，就算不变成《甲方乙方》里的那个偷鸡狂，嘴里恐怕也要淡出个鸟来。可大城市究竟有什么好处呢？这一点我没有发言权。我从未在大城市里生活过哪怕一天。那厢有人说了，不会吧？难道那个站在南京路上被上海的繁华气得七窍生烟的家伙不是你？难道那个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升旗仪式看得壮怀激烈的家伙不是你？难道那个站在广州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失声惊呼“哇好多美女哎”继而鼻血横流方显色狼本色的家伙不是你？是的，我承认，那都是我，那些地方我都去过，但仅此而已，绝不能称之为生活过。躺在异乡豪华大酒店的腐败套房里辗转不能成眠时，窗外传来都市夜生活的疯狂声浪，始终都有一种羁旅凄凉的感觉。

 

但小城市的好处我却能说上几点。我正在生活着并将继续生活下去的这座城市，是一座标准的小城市：方圆不足十五公里，人口不到二十万，站在八层高的大楼上就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可以跑遍全城的主干道，沿途认识我并主动向我献殷勤的人或我主动向他献殷勤的人或虽然认识但相互之间并没有主动献殷勤的人至少达一百名之多。我所说的这些，都是小城市的好处，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点，就是熟人多。哦，不对，准确的说应该是熟人的密度大。走在街上，平均每遇见十个人就有四个是我认识的。其中有一名是自认为跟我交情很好的，有一名是我自认为跟他交情很好的，有一名是自认为跟我交情不好的，有一名是我自认为跟他交情不好的。剩下的六名中至少有三名以上的疑似熟人。总之，像我这种灵长类的穴居动物，只要还能喘口气，就一定会认识很多人。

 

认识的人多了，对我来说，烦恼就来了。那厢又有人说了，老大您没搞错吧？俗话说人多好办事，兄弟巴不得多认识一些人呢。这话是对的，但要视具体情况而言。比如说隔壁王二吧，前年大年夜偷了人家二百两银子，被公安局逮去了，幸亏他认识的人多，其中很有几个在黑道上混的，他老婆一通电话拨过之后，话筒还没来得及放下，他就趾高气扬地回来了，那神气好像是被县委书记郝达喜亲自接见表彰过一样。又比如说同事张三吧，孩子去年考高中，距离本城最好中学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一百多分。按照我们这里的行情，差一分要多交一万块钱学费，天哪，差一百多分岂不是要多交一百多万的学费！就算把张三折散了零售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哪。好在张三熟人多，很有几个在白道上混的，一通电话拨过之后，话筒还没来得及放下，电话铃就又响了，里面有个谄媚的声音说：“是张先生么，我是愚城县中的陈校长，我们很荣幸的通知您，您的公子因为表现出色，我校决定破格录取。”

 

那么对我而言，为什么认识的人多了烦恼就来了呢？这里面有个缘故，与我目前的生活状态有关。以下透露一点我个人的关键信息，请大家高度关注，并积极奔走相告：“燕悲回，一高洁伟岸男，国内支柱行业的资深人士，月收入折合成秘鲁币可达亿元；有瓦房三间，倘若移至上海则价值可达百万之巨。但因忧心于民生国事，至今独居未婚。”因为上述原因，导致我渐渐地对熟人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每每走在街上，忽然有一熟人发现新大陆似地迎面走过来；或端坐在办公室内，一熟人捧着茶杯晃过来；或泡在浴池时，一熟人赤裸裸地游过来，千篇一律地非要往死里搂着我的肩膀挖掘我的隐私：“对象谈了么？是哪家的女孩子？别忘了请老哥吃喜酒哟。”当我坦言告之尚无着落时，他们或惊异地瞪出眼珠子，或难以置信地摇动脑袋，或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说：“啊哟不会吧，按理说你的条件也不算很差啊，怎么会娶不上老婆呢？”我于是装出一言难尽的样子低下头，满足一下他们的成就感。于是他们就会说：“这样吧，老哥知道有一个尚未婚嫁的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跟你的条件很是相配，改天安排个好日子，介绍你们见上一面。这机会难得，你可要牢牢抓住。上次李四家的那小子哭着喊着求我介绍这姑娘，就是没答应他。老哥这是给你留着呢！怎么样，够意思吧？”

 

所以熟人太多对我而言是一桩大大的烦恼，你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一样，一点隐私都没有，当然，这也体现出我还是一名倍受关注的封面级人物。不知不觉间，我是一名砖石王老五的消息在小城里不胫而走，全城紧急动员起来给我找对象，相亲的日程于顷刻之间安排得满满的。以前曾经碰到过一名流窜到大城市而回家摆谱的哥们，搂着我的肩膀哭诉：“大城市世态炎凉啊，谈对象全靠自力更生，没人帮你打点。”的确，小城市的人异乎寻常的热心，你一旦到了适宜嫁娶的年龄，必定有一帮媒妁志愿者排着队往门上跑，差点将你家门槛踩入泥下三尺。当然，这种现像主要出现在像我这样条件比较好的适龄青年身上，倘若条件不幸要差上一点，便需要做些广告，父母兄弟姐妹就必须整天忧心匆匆地站在马路边，一看见熟人就一溜烟地奔上去倾诉：“我家小三子眼看着就往三十奔了，可如今连对象都没着落，拜托大叔大伯大嫂大姐帮着张落张落，到时吃喜酒请你坐上席。”

 

好了，言归正传，下面说说我的相亲故事。首先声明，开始的时候，我信心爆棚，生怕帅得让人家女孩子丧失自尊心，故意穿一身朴素行头。我这样做，主要是想获得一份真情，不希望女孩子看中的是隐藏在我昂贵衣着后的非凡家庭背景，这与王子爱上了公主偏偏要扮成青蛙考验她的道理相同。但到了后来，现实逐渐变得残酷了，我就不得不加强包装。

 

相亲的场所五花八门，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这纯粹要看媒妁的技巧了。技巧高一点的媒妁，安排得就会浪漫一点，往往会寻一处雅致僻静的茶社，点数支彩烛，用红泥小火炉煮一壶好茶，营造出一份怀旧的情调，比较适合我的风格。技巧差一点的媒妁，搞得就比较老套了，或者安排在公园里临水的长椅上，或者买两张电影票将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硬塞进电影院内。有的媒妁则大展功夫在诗外的手腕，将相亲场所安排在我的家里，主要是想通过我家炫目的物质生活彻底打动女孩子。最差的媒妁根本没有技巧，逮到什么场所就什么场所，一点也不考虑环境对心理的影响。偏偏这类型的媒妁是最多的。

 

比如有一次，我与一名长得像杨贵妃的护士相亲，场所就是医院的急诊室。结果我局促不安地坐到急诊室时，感觉自己像个垂危的病人，身旁围上一屋子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用手术刀一样的目光上上下下的解剖我，间或还有三五个迟到的在窗外此起彼伏地跳着看，嘴里嚷嚷着：“怎么样？怎么样？还行吧？喂，你踩着我有脚了，挤什么挤，你怕待会没你看的！”

 

还有一次与一名化肥厂的姑娘相亲，媒妁对我说：“她们厂子太忙，抽不出空儿，你就将就着到她们车间里看一看吧。结果那天我根本没有看到那姑娘，因为我一进车间就被浓烈的化肥味熏倒了，媒妁用拖化肥的板车拖着我回家。我母亲坐在床边抹直抹眼泪：“不就相个亲吗，昨搞成这样呢？”

 

最失败的一次是与一名烟酒批发户的女儿相亲，场所是她的家。我在媒妁的带领下赶到她家时，她们全家六口人正兴师动众地坐在餐桌前等我，桌上摆满了可口的菜肴，桌下堆满了白酒，正席两张椅子空着，是留给我和媒妁的，这架势颇有点像鸿门宴。来者不善，善者不能！我捋起袖子上阵，大杯大杯的豪饮，媒妁在桌下将我的大脚趾跺成稀巴烂也顾不上了，结果醉得不分东南西北。中间的过程到现在基本上回忆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我曾经端起酒杯瞪着未知岳父说：“怎么样？我还有两下了吧？不要不服气，不服气咱们用大碗干。”然后就像井喷一样失去了控制，污染了桌上所有的菜肴。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与一名高中英语老师相亲，媒妁按排得非常酷。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按照媒妁指定在公园的舴艋舟上见到了老师。老师很年轻，很秀气，第一眼就使我有一种心神为之一震的感觉。我荡起双桨，将小船划到湖心，老师咬着嘴唇，脸红红的。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意念此时无声胜有声地交流着，随着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我俩坐得越来越近，口鼻之中微微可以嗅到对方芬芳的气息。但就在此时，悲剧发生了，小船忽然激动得不能自抑地翻了。我是个旱鸭子，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什么英雄救美的场面完全没有机会上演。最后，闻讯赶来的公园管理员将我俩抢救上岸，老师甩下一句话绝尘而去：“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一个无法让我感到安全的人。”

 

在相过N次亲之后，大部分媒妁失去了信心，纷纷离去，但其中仍有一人表现出很强的敬业精神和职业道德，坚定不移地追随着我，她就是我幼儿园时的同学简静。据不完全统计，在短短的四五年间，我总共参加过一百多次相亲活动，其中至少有三十次以上是由简静安排的，当然由于各种各样的主客观原因，全都失败了。事后简静与我一起总结原因：我的性格太温和，缺少一点男子汉气质，又不太注意相亲对手，常常发表一些让女孩子摸不着头脑的言论。比如，我曾对一名文学院毕业的女孩子大谈特谈张爱怜的文笔特点，结论遭到无情的驳斥。而在下一次相亲时，我却对一名商学院毕业的女孩子夸夸其谈市场经济的发展方向，结果女孩子说我是个完全不懂市场的人。

 

但不管如何，简静始终锲而不舍地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给我，好像非要亲手把我送进婚姻的殿堂不可，虽然她自己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相亲。我们常常交流心得。我说：“今天那小伙子怎么样？”她说：“甭提了，第一印象还可以，再仔细一瞧，少颗大门牙，恶心得我到现在都想吐。”她问：“你那边进展如何？”我说：“咋天相的那个美女今天看见她和一个男孩子当街拥吻。我吐血了。”我问：“听赵小燕说要将税务局的一个男孩子介绍给你，见过面没有？”她说：“见过了，一个标准的帅哥。”我嫉妒地说：“打算跟他了？”她说：“不可能，他抽烟。”我说：“抽烟有什么关系的。”她说：“抽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关键是他用的那个打火机只要一点燃就会出现一对赤裸纠缠的男女。此人道德水准大有问题。”她问：“赵小燕好像对你有点意思。”我说：“我跟她太熟，据说三岁的时候我俩常常在一个澡盆里洗澡。”我问：“上次不是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猛男吗？”她说：“太猛了。回家的路上我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他当即将那人打得晕了过去。”

 

终于有一天，我们都累了，决定不再去相亲。我俩相约去看新通的铁路，她在铁轨上一蹦一跳地走。我问简静：“为什么你非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不可？”她调皮地说：“你是我哥们，眼看着你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不救你谁救你？”我望着她海藻般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沉默无语。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终于惘然地微笑起来，说：“干脆我救人救到底，嫁给你得了，省得操那份闲心。”

 

那时候，是黄昏，有斜阳，我们长久地相望着，只觉得似水流年在身边滔滔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