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提到父亲,就想起朱自清在《背影》里描写的那位拖着年迈肥胖的身子在站台上爬上爬下为他买橘送行的父亲形象。我们经常说“父爱如山”,其实让我们真切感受的父爱都是些细节。
忘不了——1960年,当他自己被饥饿折磨的皮包骨头时却捉来一只老鼠烧熟递到我的手里看着我狼吞虎咽,扫来生产队的磨底为我篜成糠窝窝看着我一口一口咽下。他那时的眼神,显得那样安泰和满足,仿佛疗饥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忘不了——那天半夜,他把我从睡梦里叫醒塞给我两张淀粉煎饼说:吃吧,这是你早就想的吃物。那饼的香味到第二天醒来还在肚子里留着。妈却对我说:那是你爹给队里打更的夜宵,他舍不得吃……
我是家中老大老二是个女孩,我比她大八岁。我上小学三年级妹妹才两岁。父亲为了我的体面经常催促母亲给我做新衣服,而妹妹只能拾我小时候穿剩下的旧衣。我曾经问:爹咋对俺这么亲?
他只是笑笑:谁家老子不疼儿?你也会有这一天。妹妹要去上学也给她买花衣服。
忘不了——不管农活多忙、家事塌天,只要见我捧着书本他总是一人忙上忙下从不让俺插手分神。那一次在自留地浇菜,他一个人又要絞辘轳提水,又要去菜畦里改水,忙得像陀螺似的。妈喊他吃饭见他辛苦的样子抢白说:为啥不叫儿子帮忙?他用衣襟擦着汗反问:你没看见娃正在用功?妈说:看你把它惯成啥!父亲答:文化人么!总不能让娃们还像我一样吃这不识字的亏。
忘不了——刚当民师时,我才17岁。他就到处张罗着要给我寻媳妇。一到晚饭时就给妈念叨谁家闺女人品好会做家务,谁家闺女馿屎蛋子外面光……那时的我正在一门心思大批判,听他们说这些就烦:现在提倡晚婚晚育,说这啥用?父亲说:儿的大事爹不管还中?你要打了光棍,衬得爹多没本事。等你老了就知道,这事有多当紧。
父亲生来一付好身板,人称“大个”。干活不惜力。生产队里一有极难险重的事情,众人总是说:喊“大个”来!他也真不含糊,庄稼行里从没有难为过。
我的母亲常年有病。为了养活我们兄妹几个也为了挣钱给母亲治病,父亲常常拉着架子车往来于县城和老家贩卖蔬菜和木材,来回140里,三天两趟。那真是起五更爬半夜呀,困了靠在车边打个盹,饿了啃口黑窝窝。攒了钱,就去给母亲买药、去买羊杂碎为我们解馋。家里拖累那么大,孩子们逢年过节有新衣、有肉吃。俺家还是队里第一个有缝纫机、第一个住上外包青大瓦房的。其中的辛劳和汗水谁能算得出啊。每逢邻居夸他能干,总是呐呐的说:只要娃们不受屈,掏点力气算啥!
那一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大队来人抄了家,抬走了俺家的缝纫机、架子车、大方桌,把父亲揪往五虎庙参加投机倒把学习班。屋里揭不开锅,我在队里收过的菜地里刨了芹菜根回家让母亲拌些红薯面蒸熟去给他送饭。他捧着蒸菜根问:你们娘儿们吃了没?我强忍泪水点点头。父亲低低的说:给娃们丢人了……
父亲为人戆直,不会当官。那一年队长出缺,几个邻居硬抬他当队长。结果没过几天就惹了一身臊腥。一次是收麦时,看见一个妇女往腰里揣麦子被父亲看见,那女人矢口否认。他却非要人家解开怀让大家看看。女人借题撒泼说是父亲当着众人轻薄她。那女人的男人是赶牛车的。听了信掂着赶牛鞭过来,不由分说就对着父亲身上乱抽。刹时间父亲一身鞭痕,鲜血直流。父亲待要争辩,怎奈那是一家大姓人,叔伯爷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叫骂一片。那女人得了势,一蹦三尺高。结果,偸的粮食从裤腰里流了下来。这才没趣服软。可是,父亲的一身鞭伤却没人再问。母亲说他“死没材料”。隔了几天,队里分麦秸。本来按顺序,一家一堆。那个外号叫“死症侯”的却非要自己指定一堆。父亲感到奇怪,非不给他。“死症侯”不依。父亲一把推开他,忽的挑开那堆麦草——原来下边有十来斤麦子。那“死症侯”不但不认输,反而往地上一躺大喊:队长打人啦……他的侄子外甥一群人不由分说都掂着桑杈、木锨撵着父亲追打。虽说此事被赶来的大队干部平息,但又落个“方法欠妥”的评价。为此,母亲又说他“死没材料”。父亲一气,撂了挑子。
但是父亲却有经商的天才。那一年,眼看过年母亲又犯了心疼病,父亲手里空落落没有一文钱。就向邻居借了十块钱到社旗县城找买卖。因为本钱小,就从黑市上买回三十斤火纸。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明白火纸是什么东西。就是祭祀先人所用纸钱的原材料——黄草纸。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热闹的时候,社会上不让敬神敬鬼,见了所谓迷信品就要没收,没人敢卖这玩意儿。有人想上坟祭祖也找不到火纸。回到家,父亲把火纸分成三十捆。每次腋下夹几捆跑街上装作闲逛似的。碰到可靠的人询问“卖不卖?”就一块钱一捆的往外卖。结果,一个上午十块钱的火纸换成了三十块钱。又靠了这三十块钱从老家往县城販粉条,再从县城往老家販盖房用的木料。忙了半个月不但凑足了母亲的药费也攒够了一家过年的花销。
所以,改革开放以后父亲也曾经做过几年生意。虽然生意不大,但从来没有赔过本钱。我是俺家第一个戴手表的。那手表就是父亲花120元亲自给我买的上海钻石牌。当我从他手里接过来戴在手腕上时曾经很动情的说:爹呀,这120块,需要您往县城跑多少个来回呀!父亲说:自己力气挣的,又不是投机倒把来的。我听着,心里直发酸。
母亲终于没享到几个儿女的福,早早病逝。父亲年纪也大了,就随意的在儿女家里住。七十多岁的人,身体仍很好。孙子辈的学习还时时过问,儿女们的事情却从来不插言。只有一次,听说单位的**因为贪污被判刑。他就在饭桌上看似无意的说:衣饭自己挣,不使眛心钱。人啊,把钱看得重就掉价呢!一家人谁都没接腔。可是,我们都知道——这是老人家在给我们上政治课哩。
如今,我也到了知命之年。今天是重阳节,说起了老人的话题。就想起父亲这些细瑣的故事。一件件,一桩桩,实在没有多少闪光之处。但我深深的觉得:“父爱如山”并不是一句空话,那是由很多具体的、生动的细节构成的一种温馨和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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